经典剧目的传承，关键在“人”

文艺作品能够跨越时代成为“经典”，关键在于植根民族文化土壤、承载真善美的精神基因，秉持对艺术至境的执着追求，以极致的艺术表达构建起人性共通的精神纽带。在飞速变化的时代，经历史淘漉、历时光检验的经典以其稳定的价值内核，为人们提供精神栖息的家园。

国家京剧院建院以来，善于继承、长于借鉴、勇于创新，创编上演了600余部不同题材的剧目，形成了思想鲜明、流派纷呈、阵容齐整的舞台艺术风格，创排了一大批受人民群众认可与喜爱的经典作品，丰富并发展了京剧艺术宝库。

经典剧目是各个时代的艺术家勇攀艺术高峰的成果。诞生于1959年的京剧《杨门女将》，就是以扬剧《百岁挂帅》为蓝本，经老一辈艺术家精心打磨，将民间叙事升华为美轮美奂的京剧经典。该剧以高度凝练的戏曲语言塑造出一批有血有肉、刚柔并济的巾帼群像，让她们的形象沉淀为代代相传的文化印记。还有20世纪50年代，剧作家翁偶虹先生与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先生联袂合作，在传统猴戏《安天会》基础上改编而成的京剧经典《大闹天宫》，亦突破传统框架，刻画了孙悟空不畏强权、勇于挑战、善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美猴王”新形象，以恢宏的场面铺排、精彩的打斗设计、技与艺的相得益彰，赋予神话人物鲜明的人格光辉。更有国家京剧院原创现代京剧的经典代表《红灯记》，自首演至今已逾半个多世纪。剧中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等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唱段脍炙人口、情节跌宕起伏、红色信仰贯穿始终，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至今仍活跃在戏曲舞台上，持续收获广大观众的喜爱与赞誉。

创作文艺经典，离不开对人心、人情与人性的深刻表达，离不开对当代观众思想维度的拓展，更离不开对剧中人物在人生命运洪流中抉择的呈现。《杨门女将》中杨家女眷舍身报国的忠诚担当，《大闹天宫》中齐天大圣不畏强权的战天斗地，《红灯记》中一家三代矢志不渝的红色信仰……剧中彰显与饱含的这些精神光辉与共通情感，正是经典直抵人心的密码。经典，不是戏剧博物馆中固化的展品，而是伴随时代语境不断生长演变的戏剧生命体，始终与时代同频共振，在不同历史阶段被赋予新的价值内涵与阐释空间。

经典作品的常演常新，不仅源自作品内涵与时代精神的共振，也在于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记忆，并将个体命运与集体价值紧密交织。《杨门女将》突破了传统戏曲对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塑造出佘太君、穆桂英、杨七娘、柴郡主等有血有肉的巾帼英雄，彰显了女性的主体意识，引发当代共鸣。杨门女眷“代夫出征、为国赴难”的勇毅抉择，将家族忠勇升华为民族大义，通过具象化的舞台表达，将忠诚、勇敢、担当等价值追求潜移默化地传递给观众，至今激荡人心。《红灯记》则是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革命史诗，不仅展现了战争年代地下情报工作的惊险，还深入刻画了普通百姓在家国危难中的精神觉醒与成长。剧中三代人三个姓，他们在信仰的指引下结为一家，最终共同走向崇高。

经典的再创造，绝非简单的“旧瓶装新酒”，而是尊重艺术规律基础上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对于戏曲而言，脱离传统的“创新”终将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唯有在理解原作精髓的同时，注入当代审美意识和价值理念，才可能构筑起传统与当下对话的桥梁。

近年来，国家京剧院在秉承现代戏、新编历史剧、传统戏“三并举”剧目方针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改编、复排经典名著、经典名剧的“两改”创作思路，遵循艺术规律，力争做到“移步不换形”的创作原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直以来，剧院重视对地方戏的移植改编，成果颇丰。梅兰芳先生曾从豫剧《穆桂英挂帅》中汲取艺术经验，创作同名京剧；京剧《春草闯堂》学习借鉴莆仙戏版本，成为表演艺术家刘长瑜先生的代表剧目之一；现代京剧《红灯记》改编自沪剧《革命自有后来人》，成为时代经典。由此可见，移植改编也是传承、发掘经典剧目价值的重要方式。2022年，剧院对越剧经典《五女拜寿》的移植改编可以说是对这一理念的生动实践。该剧延续了原剧主题鲜明、人物众多、针线绵密的创作思路，在移植过程中大胆创新舞台调度和唱腔设计，既吸收越剧浓郁的生活气息，又丰富了京剧行当、流派、唱腔、表演和音乐艺术上的表达空间，实现了程式为人物所用，彰显了京剧的独特风范。

2024年，国家京剧院推出的青春版《杨门女将》，同样是一部印证经典作品生命力的剧目。排演过程中，主创团队一方面着力凸显女性角色的精神成长，进一步优化表演细节、舞台节奏和人物形态，让经典形象在当下更具亲和力与感染力；另一方面，延续了戏曲“以简代繁”的写意美学，借助现代灯光与音效营造沉浸体验，弥合了传统文化与当代观众的审美隔阂。2024年8月15日，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的舞台上，青春版《杨门女将》由一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演员担纲主演，其中不乏“00后”新面孔。六十五载春秋流转，当这部作品再次以青春之姿亮相登台，依然光彩夺目。

青春版《杨门女将》的复排实践表明，对经典的创新演绎从来不是对传统的颠覆，而是基于传统的艺术表达的优化。一切有益于提升艺术表现力的元素都可以“以我为本”地化用，而背离艺术规律的所谓“创新”，只会消解经典的价值。当场灯亮起，那些穿越时空的唱腔叩击心灵，观众看到的不仅是一部部作品的“重生”，更是一个民族在传承中创新、在对话中超越的文化自觉。

经典剧目的传承，关键在于“人”的传承，“以戏育人”的复排复演无疑是一条关键路径。今年11月22日，“国家京剧院2025年度优秀京剧保留剧目展演”中，现代京剧《红灯记》在观众的热切期盼中登场，演出“一票难求”。该场演出启用了老、中、青三代“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共9位演员同台献演。《红灯记》的传承史，正是一部艺术代际接力史。台前幕后，三代演员共同携手，充分展现了京剧艺术传承经典、枝繁叶茂的蓬勃生机以及一代代文艺工作者继往开来、生生不息的艺术图景。

排演青春版《杨门女将》，国家京剧院还邀请王晶华、刘琪、袁慧琴、董圆圆、吕昆山、李金平等担任艺术指导，以“名家传戏”的模式实现薪火相传：老艺术家向后辈倾囊相授，传递出他们对艺术的敬畏之心；青年演员在高标准、高强度的排练中，深切感悟老一辈的德艺双馨。排练场上，年轻演员的青春风貌，似乎与半个多世纪前杨秋玲、王晶华等艺术家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隔着时空遥相呼应。以戏育人的传承模式，让经典的复排复演超越了艺术再现的意义本身，它为人才培养提供了重要平台，助力青年演员汲取技艺精髓、赓续精神血脉，让经典的艺术生命得以真正延续，实现一代从业者从学习者到传承者、弘扬者的蜕变。

当经典的薪火投入当代生活的熔炉，方能淬炼出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新经典。这不仅是经典再创作的核心价值，更是经典最动人的使命追求，正如奔腾不息的文化长河，既承载着历史积淀，又携带着文化基因。舞台上，杨门女将们一袭戎装，水袖轻扬间，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悄然流淌。唯有那股忠勇之气与跌宕起伏的壮歌、精妙绝伦的艺术表达从未褪色，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与发扬中，深深镌刻在时间的丰碑上。（作者系中国剧协副主席、国家京剧院院长）

稿件来源：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