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园林的生命精神

娱乐 (2) 2025-10-30 09:19:44
原标题:中国古典园林的生命精神

近人撰写的古典园林研究,大多出自建筑学背景。其中有五本经典尤为突出:童寯先生的《江南园林志》始创研究风气,兼具历史眼光与工程思维;刘敦桢先生的《苏州古典园林》开方法论的先河,以空间布局为纲来分析园林,奠定了近代园林研究的主线;陈从周先生的《说园》则以简明语言提炼园林的文化内涵与美学认知;杨鸿勋先生的《江南园林论》对园林元素剖析入微;曹汛先生的《中国造园艺术》则在历史纵横间展现独立思考。

这些著作几令中式园林研究难有新说。若新作不能在立意与视角上另辟蹊径,便只能算是对已有研究的补充。朱良志先生新著《中式园林的秩序》,却从“生命空间”的角度拓展了园林研究的精神纵深。以往研究常见“园”不见“人”,偏重营造分析,使园林妙趣显得过于严肃。而本书理论想象纵横捭阖,如游园般自在,生命的义理与园林的意境相互“借景”,园林也由此摆脱测绘图式的束缚,重新苏醒。

一般看来,中国古典园林予人以极致文雅的印象,不论是叠山理水的画意,还是匾额楹联的文心,皆透出传统文人的趣味。然而,一味求雅并非古典园林的精神本质。本书开篇即以《走出“文明荒漠”》破题,对比西方古典园林与中国皇家园林的秩序建构——无论追求自然秩序还是理性秩序,过度的秩序感反而将心灵推入文明的荒漠。

对“文”的极致追求,必定带来过分的秩序感。这样的人文世界反而背离生存之本。中国古典园林的精神,实则在文与质之间求平衡。所谓“质”,落在园林中便是野逸之趣,是自由洒脱的生命气质。

笔者曾在苏州就学,乐事之一即于四时变换中游园。众多园林中,曾一度不喜拙政园:一厌其名中士人“以退为进”的作态;二嫌游客如织,坏了园中气场。直至某年冬雪骤落,赶赴园中,方领略其“质”的一面:偌大园林静承雪落,山水仿佛回归天地本然。这或许才是“拙”字的真意。

当然,古典园林所依托的山川、水泉、林木,皆离不开自然风土。无风土为基,文雅难与质朴相融。书中多次提出,中式园林自有其气韵骨法,是一种“看不见的秩序”。历史上诸多名园,如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苏州沧浪亭所在的南园、拙政园与狮子林所处的北园,多选址于城乡之交的郊野。园林既是对一方风土的延续,亦是再造。

若为全书主旨作结,可谓“无序中的秩序”。这一辩证而灵动的概括,另辟蹊径地点出中式园林的精神旨趣。事实上,关于中式园林的传统解读,要么偏于建筑理论的秩序,要么偏于散文美学的无序。前者的工整研究难以表达园林的不可言说性,后者的审美意境过于主观飘逸,失去了园林已有的骨架。

朱良志则以“述与不述之间”的笔法勾勒中式园林的微妙。传统精神,他以文献实写;工巧技艺,却用概念虚描。园在词句中幻化,无形精神又句句落于实景。例如论营造,以“隔与不隔”“是园非园”点明自然与设计的关系;谈居所,则以“静动”“虚实”等辩证,阐述中国人于居处中安顿心灵的智慧。生命的呼吸感,在园林的张弛有度中得以彰显。

至于园林的象征意义,前人理解或为寄情,或为摹写。本书则指出,园林的象征重在“不似”,主动追求似是而非的态度,在园林中是以象征为手段,求得鱼忘筌之意。对于人生来说,就是主动地追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主动落入各类秩序的圈定与藩篱之中。此种“不以境示人”的意境,为园林留下空白——非为想象之景,而是生命自由嬉戏之地。因此,若将园林仅视为审美、游览或取法的对象,便是先行固化其象征秩序。唯有在虚实、美丑、似与不似之间的缝隙里,生命才得以超越时空的自在徜徉。

由此可见,这本书是园林著作,却又不尽是。它更似一部借园林之名论生命哲学之书。如作者结语所言:“过本然的生活,从‘被存在’的假性状态中走出,迎接生命的晨曦。”中式园林如一面空镜,其中景与理,映照生命的本然。失却生命的观照,园林不过是历史的精巧遗存,又何来古今相通的心意与意趣?

(作者:祁 涛,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