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独自在村道散步,路上已无人影,唯有虫鸣蛙叫织成一片。这条常走的路沉稳如故,未曾被四下喧闹的蛙鸣蛊惑。路两侧的麦田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变成稻田——短短一周之内,舞台剧般换了布景。
地里水光盈盈,新插的秧苗排得整整齐齐,有的还未稳住根基,叶片斜斜地支在水面上。一只水蛐蛐蓦地跃起,自一片叶子飞向另一片,在水面划开一道悠长的涟漪;水中那薄饼似的月影顿时被抽碎,闪烁成无数的银丝。
这片土地,半年种麦,半年种稻。稻子从初夏至深秋,麦子则于初冬到来年初夏。稻子的生命是与暑热一同开始的。当脚在鞋中闷得难受,赤足踏进泥田的时节便到了。泥土被水浸透得软糯黏稠,一脚踩下去,湿泥痒酥酥地从趾缝间挤冒上来。插秧之后,稻子疯长,绿色稠密,漫长的夏天过后,稻穗也沉甸甸地弯下了头。
我偏爱麦子与麦田。大概因麦田默默伴我们熬过许多漫长枯寂的冬天,那连绵的绿色是萧索季节里唯一的生机。童年的我们爱在麦田中奔跑撒欢,泥土冻成坚硬的拳头,麦苗被我们踩得东倒西歪——它们却从不折腰,来年春天必会重新挺直身子,倔强地向上拔节。被我们踩入土里的麦子,根扎得更深、更稳。
春天过后,麦田仿佛一夜之间换了金袍。原本如泥土般青涩的气息,被一种浓烈的、昂扬的成熟气味取代。那气味在晚春的空气里弥漫,不肯散去。
收割后的麦田,麻雀飞落,啄食遗漏的麦粒,那些散落在车辙里的麦子,在碾轧过的土地上重新定义着生长。
我儿时喜欢割麦这样的农活,大概是沉迷于麦子成熟时那种沁人心脾的气息吧。麦子是活泼的、躁动的、富有感召力的,不像稻子过于沉稳,甚至一副心事重重、老谋深算的样子。麦秸秆干净利落,堆在打谷场,夜里我们不回去,和大人们一同睡在麦堆上,月亮,星星,露水,风,连同麦子的气味,都成了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
麦子收完便是插秧。村里插秧第一把好手,当数我二奶奶。她动作麻利,秧苗插得齐整,行是行,列是列。从秧苗入泥那一刻,她仿佛也把自己栽进了水田。整个夏天,她几乎都泡在水里,扶正秧苗,拔除杂草,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二奶奶的田里最清爽,她是不会让一株稗草苟且偷生到成熟的。
如今插秧都交给了机器。记得几年前人们还用抛秧的方式:稻种在塑料秧盘里发芽,长到两指高时,连根带一块蚕豆大小的泥团用力抛向水田,泥块的重力牵引秧苗稳稳扎入泥土。如今连抛秧也成了旧事,一切皆由插秧机代劳,一支烟工夫,一亩地就插好秧了。是啊,人可以把力气储藏好,用来干别的事情了。
月影如纱,村道寂寂,虫声更密了。我站在田埂上凝望这片土地,麦子向上蹿,活得热烈;稻子向下垂,结得深沉。这都是它们的活法。四季轮转,人与庄稼相互支撑,相互塑造,又相互守望,各自在泥土里扎下命运的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