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深处抽新芽(山河志)

娱乐 (7) 2025-11-01 08:26:13

  林间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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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在嶙峋崖壁间流转如银绡。

  巴山大峡谷披一袭翡翠烟罗,空气中是浓烈的润。晨雾漫过我的四肢,苔藓织就的翠绒长袍裹着古树。我总疑心那些苍翠里藏着会呼吸的史书,每当山风掠过,千年光阴便簌簌落满衣襟。

  在这里,醒来便醉了。崖柏虬枝上垂落的松萝似仙人须发,珙桐舒展着白绢般的苞片,恍若栖满枝头的白鸽正欲振翅。那些千年红豆杉吞吐洪荒,树皮褶皱里嵌着金线蕨的星芒。到处都是毛茸茸的植物,空气清新得像被洗过一样。让你想不停地呼吸,不停地走。

  忽有绿尾虹雉掠过林梢,尾羽抖落碎玉般的清啼,惊醒了寄生在铁杉上的独蒜兰。这幽谷精灵仿佛举着铃铛,在晨光里摇响山神的耳语。暗香浮动处,峡谷溪流畔的金钗石斛垂着可人的流苏,与岩隙间野生的八角莲私语。

  我禁不住加快了脚步,想多看看巴山大峡谷里的生命。

  空气里浮动着冷泉的气息,每口呼吸都似衔着枚水晶薄荷。腐木上密布着绒毯般的灰树花,偶有红腹角雉踏过,便腾起细雪似的孢子云。阳光在密林之外,青冈栎的掌状叶筛下碎金色的光,照见枯枝间新发的七叶一枝花——这珍稀的草木隐士,用七重翡翠托起紫冠,腾空书写神农的残卷。

  走了多久多远,我已经忘记,直到友人打来电话催促,我才归队折返。

  我们这天的落脚处是桃溪谷外八卦形状的民宿,青瓦白墙围成内院与外院,我的房间恰似太极中的一尾玄墨。推开门,迎上友人邹先生温厚的笑容。他仿佛深谙易理一般,既能在集体采风的喧闹里为我们安置好独处的静室,又总在恰当时刻递来温热的茶盏。

  我浅浅一笑,写作的人就像山里的云,既要聚成雨,也要散作雾。

  次日的阳光慷慨得如同大巴山人待客的酒碗。我们沿盘山道攀援,当地人钟教授为我们讲述。他仿佛达州历史的“活字典”,张口就是一个个故事——峭壁上悬棺的凿痕是巴人最后的密码;溪涧里圆润的卵石记着古代巴国的图腾……

  正午时分,我们登顶盘螺顶,白云在山顶堆积环绕,在脚下翻涌成史前的海浪。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清透。天高气爽,大开大合,山石威猛,让人禁不住想放声高歌,然后觅得当地的土家族人聊聊。

  昨夜错过的聚会余温犹在——那位扎根山乡的年轻教师,用苞谷酒酿着现代桃花源的故事。友人笑谈我缺席的遗憾,眼底映着远山叠嶂。我忽然懂得了这些文化摆渡人的苦心:他们像嫁接古木的农人,将都市的笔杆接在乡野的根系上。

  暮色四合,八卦院里浮起人间烟火。达州的老作家讲着方言,将《华阳国志》里的掌故拌进茶水;成都的散文家捧着盖碗茶,说蜀绣的丝线能缝补巴山夜雨。我的土陶碗里盛着山菌炖土鸡,忽然想起《诗经》里的“既有肥羜”——原来古今的暖意,大都沉淀在汤水的温度里。

  暗夜里我独自踱步,想寻觅一枚月光,畅想着不远处的茶马古道,却看见万家灯火在两岸闪烁,为河面染上银鳞。

  巴人历史在远山中若隐若现,我恍惚看见廪君率部族踏歌而来,听见板楯蛮的铜鼓震落星子。那些消逝的文字或许从未真正湮灭,它们化作了背二哥的山歌,变作了薅草锣鼓的节拍,在某个采风人的笔记本里获得重生。

  晨雾再起时,民宿的廊檐下浮动着早茶的清香。乡人立在小院口,身影与背后的山峦叠成写意的水墨。

  下山路上,岩壁的皱褶密密匝匝。这是地球不朽的年轮啊!亿万年的沉积里,有海枯的盐晶,有陆沉的贝壳,有青铜时代的箭镞,也有新时代扶贫干部的足迹。大巴山是部永远在续写的典籍,我们不过是偶然落在扉页的露珠。

  别时回望,那些被苔藓亲吻的树木在风中轻摇,仿佛万千支笔在书写苍穹。

  我忽然懂得这趟采风的深意:文化传承从不是单薄的纸笺,而是鲜活的生命场。就像在八卦院屋檐下流转的光阴,既容得下围炉夜话的暖,也存得住挑灯创作的静。巴山的云岚深处,永远有新的故事在抽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