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守护和留住敦煌的飞天神韵、云冈的皇家气度、麦积山的泥塑绝唱、龙门的盛世风华?近年来,从抢救性保护到预防性保护,从传统修复技艺到数字化永久存档,中国石窟寺保护正迈向更科学、更精细的新阶段。本期光明视野聚焦四大石窟的守护之路,走近石壁上的千年中国,感受文保工作者“与时间赛跑”的强烈责任感,展现他们以现代科技为古老文明注入生机的匠心,讲述他们在保护与发展间寻求平衡的探索和思考。
数字护敦煌 神韵越古今
讲述人:敦煌研究院文物数字化研究所副所长 丁晓宏
莫高窟是不可移动文物,数字化保护能够实现其文物信息的永久保存、永续利用。20世纪80年代末,敦煌研究院就开始了数字化保护的探索。
数字化保护是一项需要创新和耐心的工作。敦煌石窟洞窟形制多样,即使是同一形制的洞窟在结构上也存在差异。数字化团队在开始数据采集工作前,要进行详细的洞窟勘察测量,制定科学合理的数字化保护方案。有些结构复杂的洞窟,还需要对采集设备和采集方法进行改进或者调整,经过反复实验后方可开展工作。
采集的合格数据会被后期图像处理人员拼接为一幅完整的壁画。图像拼接并非易事,观察、拼接、比对,放大、检查、纠正,一块一块拼,一格一格看,色彩要一致,光线要统一。用一年时间采集的照片,我们需要花三年甚至更多时间来拼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一幅幅壁画、一尊尊彩塑被完整、精准拼接,高精度定格于电脑屏幕中,成为穿梭古今、永不消亡的数字文物,我为敦煌奉献一生的初心越发笃定。
2008年,敦煌研究院在北京举办“盛世和光——敦煌艺术大展”,展出了莫高窟第61窟的壁画影像,那是一幅近40平方米的《五台山图》,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画。此前,为了如期完成数字化高保真复制,我和同事们冒着冬日严寒在洞窟里采集数据。利用数字化技术复制的《五台山图》第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更多人看到了这不可移动的壁画,这让我感到一切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去年,由敦煌研究院牵头制定的不可移动文物数字化保护行业标准已应用于实际工作。目前,敦煌研究院已完成300个洞窟的数据采集、200个洞窟的图像拼接,以及45尊彩塑和7处遗址的三维重建。
我们还积极将数字化成果推广至其他领域。例如,建设“数字敦煌资源库”,向全球免费共享30个洞窟的高清数字化图像及全景漫游;在国内外举办数字化展览,使更多观众不到敦煌也可感受莫高窟的魅力;不久前,“数字藏经洞”数据库平台上线,搭建起贯通古今的敦煌千年数字图书馆。
此外,位于窟区的“寻境敦煌”VR体验馆,运用三维建模、游戏引擎物理渲染等前沿技术,1:1高精度还原莫高窟第285窟,让观众沉浸式感受壁画之美。数字展示中心放映的《梦幻佛宫》等球幕电影,将莫高窟的经典洞窟与精美艺术细节搬上银幕……这些数字化手段既丰富了游客体验,又有效分流了洞窟的客流,助力文化遗产保护。
敦煌文物得以数字化永久保存,数字化的敦煌得以转化、利用、盘活,以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和内容永续存在,而非锁闭于洞窟中、尘封在档案里,这是敦煌之幸,亦是我们文物工作者之幸。
科技守云冈 文明耀五洲
讲述人: 云冈研究院文化遗产保护与监测中心副主任 闫宏彬
作为云冈保护事业的一线工作者,我有幸见证了这座千年石窟从抢救性保护向预防性保护、研究性保护的华丽转身,也在无数个日夜的坚守中,真正领悟文物保护事业的千钧之重。
自20世纪60年代起,危岩体抢险加固成为云冈石窟保护工作的重中之重。2012年至2022年是云冈石窟抢险加固的攻坚扫尾阶段。这十年间,我们相继开展了包括五华洞保护工程在内的13项国家级重点保护工程,彻底解决了困扰云冈千年的危岩体问题。
2022年6月,我带领团队承担第三窟抢险加固工程。作为云冈石窟中体量最大的洞窟,其后室顶板东西跨度43米,南北跨度15米。上层脆弱的泥岩层与超大跨度结构相互作用,致使洞窟出现43处断裂悬空的危岩体,其中最大一处危岩重量超过50吨。那段时间,团队成员日夜奋战,在实验室与洞窟之间往返穿梭,反复推演方案。最终,我们创新性地研发出重型工字钢临时支撑系统、倒垂射流注浆技术,并引入玻璃纤维锚杆技术,成功攻克难题。当最后一处危岩体被加固完成,阳光洒在稳固如初的洞窟上,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守护文化瑰宝的骄傲。
随着时间推移,云冈监测体系日臻完善,涵盖本体监测、洞窟微环境监测、保护工程监测、游客监测、科学研究监测、遗产地整体环境监测和地下安全监测等7大方向,553处监测传感器如同遍布石窟的“神经末梢”。我们构建起“天空—地表—地下”立体监测网络,形成人工巡查与仪器监测相辅相成的监测体系,并不断探索“宏观—中观—微观”多视角监测路径。如今,文化遗产监测中心的大屏上,温湿度、岩体变形等数据实时跳动,让我们能够提前洞察病害端倪,将风险化解于萌芽。
近年来,我和团队积极投身科研攻关。2021至2023年,我们联合复旦大学、中国地质大学等科研力量,揭开砂岩类石窟风化的神秘面纱,锁定水和盐两大风化“元凶”。2023年,我们携手上海大学等高校,首次构建窟内环境场域模型,建立风化评估体系,并初步形成一套以调节温湿度、空气流速为核心的治理方案,有效遏制凝结水对石窟的侵蚀。今年,我们联合南京大学、上海光源等单位,计划运用同步辐射、同位素溯源等技术,全面剖析“可溶盐”的来龙去脉,研发针对性防治技术。
在去年的中柬友城大会上,我以云冈保护为主题分享经验与成果。会后,我们与相关机构达成合作意向并签订协议。我们与国际同行的交流合作,既向世界展示了中华文明的独特魅力,也搭建了一座文明互鉴的桥梁,共同促进人类文明的繁荣发展。
与气候竞速 展千年微笑
讲述人: 龙门石窟研究院石窟保护研究与遗产监测中心副研究馆员 范子龙
雨点密集地落在崖壁造像身上,蜿蜒的水痕沿着山体滴落——这是我作为龙门石窟保护工作者眼中最揪心的画面。近年来,气候变化加剧,极端天气事件多发,千年石刻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渗漏水和岩体开裂压力。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这场与气候的竞速中全力奔跑。
从靠橡皮锤敲击“听声辨症”,到利用探地雷达等科技设备“眼见为实”;从日均上万步人工巡检,到动态信息监测系统自动预警……应对无形的石窟寺病害,科技成为我们最明亮的眼睛。
要论当前龙门石窟保护实力的集中体现,2021年的奉先寺大型保护工程堪称典范。由于地质营力的不断作用及人为因素的影响,奉先寺渗漏水、岩体开裂等情况长期存在,对石窟的长久保存产生威胁。同时,奉先寺每天要面对万千游客的目光。如何让保护工程既能保护千年瑰宝,又不影响游客观赏,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于是,50多米高的“悬挑架杆”成为奉先寺前的屏障,既为保护人员“空中绣花”提供支撑,也如一道透明帘幕,让游客依然能望见大佛容貌。
我深知,山体内的每一条水道,就像人体内的血管,各司其职、各尽其用。若不经研判一堵了之,反而会对石窟本体造成更大伤害。这就像外科手术,搞清楚病灶,才能对症下药。对此,我们在工程方案设计阶段,便组织众多相关专家学者对方案进行研判,并利用探地雷达探测技术、红外成像技术、3D扫描测绘等数字化技术详细标记出奉先寺南、西、北三壁的裂隙和渗水点位置。
我们在山巅破碎带精心打下12个压水试验钻孔,追踪每一滴雨水的“足迹”。山体表面裂隙封堵灌浆2806平方米,修缮唐代排水沟106米,新增3条排水沟89.4米,增设滴水檐62米。经过半年多的观察,降雨后奉先寺西壁渗漏水病害得到有效遏制,渗水点锐减80%。
风雨不动安如山——这不仅是对龙门石窟近11万尊造像的保障,更是龙门守护者代代相承的初心。气候挑战日益严峻,石窟寺保护注定是一场永无终点的接力。所幸,每一次压水试验的精准研判,每一根玻璃纤维锚杆的谨慎植入,每一种新型灌浆材料的科学应用,都在加固我们应对未来的底气。我们守护的不仅是石壁上的锤击斧凿,更是文明在时间长河中永恒的微笑。
匠心复瑰宝 旧艺焕新生
讲述人: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保护研究室主任、副研究馆员 马千
麦积山石窟位于秦岭西段北侧,是小陇山中的一座孤峰,因山形似农家麦垛而得名。它的开凿和修缮历经1600多年,保存上万身各类造像,被称为“东方雕塑陈列馆”。石窟所处的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属地震多发地带。受地震等自然因素以及历史上人为破坏等影响,石窟保护面临严峻的挑战。
早在1976年,麦积山石窟就实施抢救性保护工程。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同意,对麦积山石窟崖体实施加固维修工程,采用非预应力锚杆配合钢筋挂网喷射混凝土的方法,在不改变岩体原状的前提下,排除了安全隐患。这次修复持续到1984年结束,所采取的修复技术还应用到其他石窟的保护中。从那时开始,麦积山石窟就确定了“修旧如旧,不改变文物原状”的保护修复原则。
麦积山洞窟内壁画、塑像多为泥质文物,历经上千年的岁月侵蚀后,大多出现了空鼓、起甲、褪色、霉变、酥碱等病害。在保护修复中,我们在沿用古代制作材料与工艺的基础上,经过长期实践积累和不断改进,为麦积山石窟量身定做了成套的保护修复技术。
我印象很深的是西崖第59窟宋代墨书题记,它因年久失修,于1995年7月坍塌,我们清理出带字迹的残片有38块、约90个字。我们采用了拼接、粘托、回贴等方法,用10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抢救性保护,复原字迹约85%,让这一记录宋代重修塑像的历史文字资料重见天日。
针对采用不同工艺制作的各种塑像,我们使用局部复原与修复技术,保护加固了一批存在险情的塑像;针对空鼓、起甲等壁画病害,我们用传统麦草泥与有机加固剂结合的方式修复。我们利用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方法,遵循就地取材、不改变或少改变文物历史原貌、修复措施不妨碍再次对原文物进行保护处理的原则,最大限度做到“修旧如旧,不改变文物原状”,让千年艺术瑰宝在当代焕发新生。
近年来,我们通过与敦煌研究院、日本筑波大学以及甘肃省气象局、地震局等展开交流合作,形成了一套较为规范的石窟壁画塑像保护加固工艺和方法,推动麦积山石窟保护再上新的台阶。
给这些艺术珍品“看病”,不仅是修复物理损伤,更是延续历史的“生命”,守护中华文明的根脉。始终坚持“修旧如旧、保持原貌、最小干预”的原则,我们解决了石窟危岩体、生物病害、栈道安全稳定等难题。目前,已完成29个保护项目,共修复塑像68身,壁画约124平方米。
本报记者 方莉、尚杰、王冰雅、李建斌、杨珏、王胜昔 本报通讯员 梁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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